阿米尔的爸爸高大强健,富有而慷慨
他对自己孱弱的儿子感到了些许遗憾
他对哈桑的关爱令阿米尔不满
阿米尔总是想方设法独自享有父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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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卡勒德·胡塞尼
演播:徐涛
上学的时候,我们常常玩一种连句的游戏,也就是诗歌比赛。
教授法尔西语课的老师从中主持,规则大抵是这样的:
你背一句诗,你的对手有六秒钟的时间可以回答,
但必须是以你背出来那句诗最后一个字开头的诗句。
班里人人都想跟我一组,
因为那时十一岁的我已经能背出迦亚谟、哈菲兹的数十篇诗歌,
也能诵得鲁米著名的《玛斯纳维》。
有一次,我代表全班出战,并且旗开得胜。
那天夜里我告诉爸爸,他只是点点头,咕哝了一声:“不错。”
为了逃避爸爸的冷漠,我埋首翻阅故去的母亲留下的书本。
此外,当然还有哈桑。
我什么都读,鲁米,哈菲兹,萨迪,维克多·雨果,
儒勒·凡尔纳,马克·吐温,伊恩·弗莱明。
读完妈妈的遗藏——之后,我开始用零花钱买书。
我每周到电影院公园边上的书店买一本书,直到书架放不下了,就放在硬纸箱里面。
当然,跟诗人结婚是一回事,但生个喜欢埋首诗书多过打猎的儿子……
这么说吧,那可不是爸爸所希望看到的。
我想,真正的男人不看诗——真主也禁止他们创作呢。
真正的男人——真正的男孩——应该像爸爸小时候那样踢足球去,
那才是值得付出热情的玩意儿。
1970年,爸爸暂停了恤孤院的工程,飞往德黑兰,在那儿停留一个月:
由于阿富汗当时还没有电视,他只好去那边看世界杯足球赛。
为了激起我对足球的热情,他替我报名参加球队。
但我这个可怜虫变成球队的负担,不是传丢了球,就是愚蠢地挡住队友的进攻路线。
我瘦弱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在球场上奔跑,声嘶力竭,球却不会滚到我脚下来。
我越是喊得起劲,双手在头顶尽力挥舞,
高声大喊:“传给我,传给我!”队友们越是对我视若不见。
但爸爸从不放弃。
等到他没有将任何运动天分遗传给我的事实昭然若揭之后,
他又开始试着把我变成一个热情的观众。
当然,我能做得到,不是吗?
我尽量装得兴致勃勃。
跟他一起,每逢喀布尔队跟坎大哈队比赛,就大喊大叫;
每逢我们的球队遭到判罚,就咒骂裁判。
但爸爸察觉到我并非真心实意,只好黯然放弃,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
他的儿子非但不喜欢玩足球,连当观众也心不在焉。
我记得有个新年,爸爸带我去看一年一度的比武竞赛。
比武竞赛在春季的第一天举行,今天仍是阿富汗举国热爱的赛事。
技艺精熟的骑士通常会得到大亨的赞助,
他必须在混战中夺得一只屠宰后的羊或牛,
驮着它全速绕看台迅跑,然后将其丢进得分圈。
在他后面,会有另外一群骑士追逐着他,竭尽所能——
脚踢、手抓、鞭打、拳击——试图将牛羊夺过来。
那天,骑士在战场上高声叫喊,横冲直撞,激起重重尘雾;
观众则沸反盈天,兴奋异常;
马蹄得得,震得大地抖动。
我们坐在看台的座位上,看着那些骑士在我们面前呼啸而过,他们的坐骑则白沫横飞。
爸爸指着某个人:“阿米尔,你看到坐在那边的家伙吗,身边围着很多人那个?”
“看到了”。
“那是亨利·基辛格。”
“哦。”我不知道基辛格是何许人,兴许随口问了。
但在那个关头,我见到一件恐怖的事情:
有个骑士从鞍上跌落,数十只马蹄从他身上践踏而过。
他的身体像个布娃娃,在马蹄飞舞间被拉来扯去。
马队飞奔而过,他终于跌落下来,抽搐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动弹;
他的双腿弯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大片的血液染红了沙地。
我放声大哭。
我一路上哭着回家。
我记得爸爸的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一会儿抓紧,一会儿放松。
更重要的是,爸爸开车时沉默不语,厌恶溢于言表,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天夜里,我路过爸爸的书房,偷听到他在跟拉辛汗说话。
我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拉辛汗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他总是埋在书堆里,要不就在家里晃晃悠悠,好像梦游一般。”
“那又怎样?”
“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爸爸丧气地说,声音中还有些愤怒。
拉辛汗笑起来。“孩子又不是图画练习册,你不能光顾着要涂上自己喜欢的颜色。”
“我是说,我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
跟我一起长大的孩子也没有像他那样的。”
“你知道,有时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自以为是的了。”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他敢这么跟爸爸说话。
“跟这个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吗?”
“没有。”
“那跟什么有关系?”
我听到爸爸挪动身子,皮椅吱吱作响。
我合上双眼,耳朵更加紧贴着门板,又想听,又不想听。
“有时我从这扇窗望出去,我看到他跟邻居的孩子在街上玩。
我看到他们推搡他,拿走他的玩具,在这儿推他一下,在那儿打他一下。
你知道,他从不反击,从不。
他只是……他只是,低下头,然后……”
“这说明他并不暴戾。”拉辛汗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拉辛,你知道的。”
“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东西。”
“是的,缺了卑劣的性格。”
“自我防卫跟卑劣毫不搭边。
你知道事情总是怎么样的吗?
每当那些邻居的孩子欺负他,总是哈桑挺身而出,将他们挡回去。
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他们回家之后,我问他,‘哈桑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摔了一跤。’我跟你说,拉辛,这孩子身上缺了某些东西。”
“你只消让他找到自己的路。”
“可是他要走去哪里呢?”
“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男孩,长大之后什么东西都保护不了。”
“你总是将问题过度简化了。”
“我认为不是的。”
“你生气,是因为你害怕他不会接管你的生意。”
“现在谁在简化问题?”
“看吧,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这我很高兴。
我是说,我有些妒忌,但很高兴。
他需要有人……有人能理解他,因为真主知道我理解不了。
可是阿米尔身上有些东西让我很烦恼,我又说不清楚,它像是……
我能猜到他在寻觅,在搜寻一个恰当的字眼。
爸爸放低了声音,但终究还是让我听到了。
“要不是我亲眼看着大夫把他从我老婆肚子里拉出来,我肯定不相信他是我的儿子。”
次日清晨,哈桑在替我准备早餐,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
我朝他大吼,叫他别多管闲事。
至于那卑劣的性格,拉辛汗错了。
爸爸生于1933年,同年查希尔国王开始了他对阿富汗长达40载的统治。
就在那年,一对来自喀布尔名门望族的年轻兄弟,开着他们父亲的福特跑车一路狂飙。
他们抽了大麻,喝了法国葡萄酒,
醉意醺然,又有些亢奋,在去往帕格曼的途中撞死了一对哈扎拉夫妇。
警察逮到了这两个略带悔意的青年,连同罹难夫妻那个五岁的遗孤,带到爷爷跟前。
爷爷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官,听完那对兄弟辩说来龙去脉之后,
爷爷不顾他们父亲的哀求,判决那两个年轻人立即到坎大哈去,充军一年。
此前他们家里已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免去他们服役的义务。
他们的父亲有所申辩,然而不是太激烈,
最终,人人都赞同这样的判罚,认为也许有些严厉,却不失公正。
至于那个孤儿,爷爷将他收养在自己家里,让仆人教导他,不过得对他和蔼一些。
那个孤儿就是阿里。
阿里和爸爸一起长大,他们小时候也是玩伴——
至少直到小儿麻痹症令阿里腿患残疾,就像一个世代之后哈桑和我共同长大那样。
爸爸总是跟我们说起他和阿里的恶作剧,阿里会摇摇头,说:
“可是,老爷,告诉他们谁是那些恶作剧的设计师,谁又是可怜的苦工。”
爸爸会开怀大笑,伸手揽住阿里。
不过爸爸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从来没有提到阿里是他的朋友。
奇怪的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我与哈桑是朋友。
无论如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
虽然我们彼此学习如何在骑自行车的时候放开双手,
或是用硬纸箱制成功能齐备的相机。
虽然我们整个冬天一起放风筝、追风筝。
虽然于我而言,阿富汗人的面孔就是那个男孩的容貌:
骨架瘦小,理着平头,耳朵长得较低,
那中国娃娃似的脸,那永远燃着微笑的兔唇。
无关乎这些事情,因为历史不会轻易改变,宗教也是。
最终,我是普什图人,他是哈扎拉人,
我是逊尼派,他是什叶派,这些没有什么能改变得了。
没有。
但我们是一起蹒跚学步的孩子,
这点也没有任何历史、种族、社会或者宗教能改变得了。
十二岁以前,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跟哈桑玩耍。
有时候回想起来,我的整个童年,
似乎就是和哈桑一起度过的某个懒洋洋的悠长夏日,
我们在爸爸院子里那些交错的树木中彼此追逐,
玩捉迷藏,玩警察与强盗,玩牛仔和印第安人,折磨昆虫——
我们拔掉蜜蜂的尖刺,在那可怜的东西身上系根绳子,
每当它想展翅飞走,就把它拉回来,这带给我们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们还追逐过路的游牧部落,他们经由喀布尔,前往北方的层峦叠嶂。
我们能听到他们的牧群走近的声音:
绵羊咪咪,山羊咩咩,还有那叮当作响的驼铃的声音。
我们会跑出去,看着他们的队伍在街道上行进,
男人满身尘灰,脸色沧桑,
女人披着长长的、色彩斑斓的肩巾,挂着珠链,手腕和脚踝都戴着银镯子。
我们朝他们的山羊投掷石头,拿水泼他们的骡子。
我让哈桑坐在“病玉米之墙”,拿弹弓用小圆石射他们的骆驼的屁股。
我们第一次看西部电影也是两个人,
在与那家我最喜欢的书店一街之隔的电影院公园,看的是约翰·韦恩的《赤胆屠龙》。
我记得当时我求爸爸带我们到伊朗去,那样我们就可以见到约翰·韦恩了。
爸爸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狂笑——与汽车引擎加速的声音颇为相像,
等他能说得出话的时候,告诉我们电影配音是怎么回事。
哈桑跟我目瞪口呆,愣住了。
原来约翰·韦恩不是真的说法尔西语,也不是伊朗人!
他是美国人,就像那些我们经常看到的男男女女一样,
他们神情友善,留着长发,吊儿郎当地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喀布尔城里游荡。
我们看了三遍《赤胆屠龙》,但我们最喜欢的西部片是《七侠荡寇志》,看了十三遍。
每次电影快结束的时候,
我们哭着观看那些墨西哥小孩埋葬查尔斯·勃朗森——结果他也不是伊朗人。
我们在喀布尔新城那个弥漫着难闻气味的市场闲逛。
新城叫沙里诺区,在瓦兹尔·阿克巴·汗区以西。
我们谈论刚刚看完的电影,走在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我们在商人和乞丐中蜿蜒前进,穿过那些小店云集的拥挤过道。
爸爸每周给我们每人十块阿富汗尼的零花钱,
我们用来买温热的可口可乐,还有洒着开心果仁的玫瑰香露雪糕。
上学那些年,我们每日有固定的程式。
每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拖拖沓沓走向卫生间,
哈桑早已洗漱完毕,跟阿里做完早晨的祈祷,帮我弄好早餐:
加了三块方糖的热红茶,一片涂着我最爱吃的樱桃酱的馕饼,
所有这些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我边吃边抱怨功课,
哈桑收拾我的床铺,擦亮我的鞋子,熨好我那天要穿的衣服,替我放好课本和铅笔。
我听见哈桑在门廊边熨衣服边唱歌,用他那带鼻音的嗓子唱着古老的哈扎拉歌曲。
然后,爸爸和我出发,开着他的福特野马轿车——会引来艳羡的目光,
因为当时有部叫《警网铁金刚》的电影在电影院已经上映了半年,
主角史蒂夫·麦奎因在影片中就开这种车。
哈桑留在家里,帮阿里做些杂务:
用手将脏衣服洗干净,然后在院子里晾干;
拖地板;去市场买刚出炉的馕饼;给晚餐准备腌肉;还有就是浇灌草坪。
在哈桑的鼓励下,阿米尔完成了自己生平第一次的文学创作,
他忐忑不安地拿给了父亲看,却并没有得到父亲的夸奖,
倒是父亲的朋友拉辛汗给了他热情洋溢的赞赏。
欢迎您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收听长篇小说《追风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