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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
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
他的眼不由得闭上了
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
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
似一片波动的黑海
黑暗与心
接成一气
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
忽然心中一动像响起一些什么
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
说不清
可是又睁开了眼
他确实往前走呢
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寺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
心跳了一阵
渐渐又平静下来
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
快快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
可是心中不想事
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
他必须想念着点什么
必须醒着
他知道
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
想
什么呢
他的头有些发晕
身上潮露露的难过
头发里发痒
两脚八酸
口中又干又涩
他想不起别的
只想可怜自己
可是
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地想了
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帐
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
想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四维的黑暗使他觉得像在一团黑气里浮荡
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
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在哪里走
就很像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
不敢相信自己
他永远没有长受过这种惊仪不定的难过
与绝对的寂闷
平日
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
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
有各样东西呈现在他目前
他不至于害怕
现在
他还不害怕
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刻受不了
假若骆驼们要是像罗马那样不老实
也许倒能叫他打起精神去注意他们
而骆驼偏偏是这么逊顺
迅顺的使他不耐烦
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不我还在他背后
叫他吓了一跳
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地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
而他一点也不晓的
像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地画劲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
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
就是死后有之
他也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坐下的可为什么坐下的
坐了五分钟
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的
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
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
因为他的琵琶
已经能使他立着睡过去
他忽然醒了
不是那种自自然然地游说而醒
而是猛地一下
像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功夫里
看见的还是黑暗
可是很清楚地听见一声鸡鸣
是那么清楚好像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
他完全清醒过来
骆驼呢
他顾不得想别的
绳子还在他手中
骆驼也还在他旁边
他心中安静了
拦得起来
身上酸了他不想起来
可也不敢再睡
他得
想
细细地想
好主意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
而喊出
凭
什么
凭
什么
但是空喊是一点用处没有的
他却摸摸骆驼
他始终还不知自己拉来几批
摸清楚了一共三匹
他不觉得这是太多还是太少
他把思想集中到这三匹身上
虽然还没想妥一定怎么办
可是他渺茫的想到
他的将来
全
仗着这
三个牲口
为什么不去卖了他们再买上一辆车呢
他几乎要跳起来了
可是他没动
好像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
喜悦
胜过了惭愧
他打定了主意
刚才不是听到饥鸣吗
即使既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就打鸣
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
有饥鸣就必有村庄
说不定也许是北心安吧
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
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
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
兵荒马乱的期间
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
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想到骆驼遇洋车的关系
他的精神撞了起来
身上好似一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
假若他想到拿着三批骆驼能买到一百亩地
或是可以换几颗珍珠
他也不会这样高兴
他极快的力气来
扯起骆驼就走
他不晓得现在骆驼有什么行事
只听说过在老年间
没有火车的时候
一条骆驼要值一个大宝
因为骆驼力气大
而吃得比骡马还省
他不希望得三个大宝
只盼望能换个百八十的
恰好够买一辆车的
越走天越亮了
骆后错
亮处是在前面
他确是朝东走呢
即使他走错了路
向但是不差
山在西城载东它小的这个
寺外由一致的漆黑
渐渐能分出深浅
虽然还变不出颜色
可是田母远数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
星星间隙
天上照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
暗的
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
强子仿佛敢抬起头来了
他也开始闻见路旁的草味
也听见起声鸟鸣
因为看见了渺茫的物型
他的耳目口鼻
好似都恢复了应有的作用
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
虽然是那么破烂狼狈
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确实还活着呢
好像噩梦初行时那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可爱
看完了他自己
他回头看了看骆驼
和他一样的难也一样的可爱
正是牲口脱毛的时候
骆驼身上已经都露出那灰红的皮
只有东一绺西一块的挂着些零散的没力量的随时可以脱掉的长矛
像些瘦中的庞大的乞丐
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
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鱼笨的伸出老远
像条失意的兽龙
可是祥子不赠嫌他们
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不体面
到底是些活东西
他承认自己是世上最有运气的人
上天送给他三条
足以换一辆洋车的活宝贝
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
他忍不住的
笑了出来
灰天上透出些红色
地域远树显得更黑了
红色渐渐地玉灰色绒条起来
有的地方成为灰色有的地方特别的红
而大部分的天色是葡萄灰的
又呆了一会儿
红中透出明亮的金黄来
各种颜色都露出些光
忽然
一切东西都非常的清楚了
跟着
东方的枣霞
变成一片深红
头上的天
显出蓝色
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地射出
横的是霞
直的是光
在天的东南角织成一部极伟大光滑的蛛网
绿的田
树
野草
都由暗绿变为发光的翡翠
老松的干上染上金红
背鸟的翅闪起金光
一切的东西都带出笑意
祥子对着那片红光要大寒几声
自从一被大兵拉去它似乎没看见过太阳
心中老在咒骂
头脑低着
忘了还有日忘了老天
现在
他自由地走着路
越走越光明
太阳给草样的露珠一点金光也照亮了祥子的眉发
照暖了他的心
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
不管身上是怎样蓝缕污浊
太阳的光明与热力
并没有将它除外
它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
他高兴
他想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