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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母亲
林徽因
梁从界
母亲去世
已经三十二年了
现在
能为他出这么一本小小的文集
他唯一的一本
使我欣慰
也使我
赶上
今天
读书界记得他的人
已经不多了
老一辈谈起
总说
那是三只年代
一位多才多艺美丽的女诗人
但是
对于我来说
她却是一个
面容卿
削瘦的病人
一个忘我的学者
一个用对成年人的平等友谊来代替对孩子的福爱
有时
却是脾气急躁的母亲
三十年代那位女诗人
当然是有过的
可惜
我并不认识不记得
那个时代的母亲
我只可能在后来逐步有所了解
当年的生活和往事
他在我和姐姐在兵长大后
曾经
同我们谈起过
但也不常讲
母亲的后半生
虽然饱受病痛折但在精神和事业上
他总有新的追求
极少以伤感的情绪
单纯地缅怀过去
至今
仍为一些文帐提到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些文坛旧事
我没有资格评论
但
我有责任把母亲当年亲口讲过的
和我自己直接了解了一些情况
告诉关心这段文学史的人们
或许
他们会比那些传闻和臆测
更有意义
早年
我的外祖父林长民
宗梦
出身
世宦之家
几个姊妹也都能诗文善书法
外祖父曾留学日本
英文也很好
在当时
也是一位新派人物
但是
他
外祖母的婚姻
却是家庭包办的一个不幸的结合
外祖母虽然容貌端正
却是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不识字的旧是妇女
因为
出自有钱的商人家庭
所以也不善女工和持家
因而
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
婚后八年
才生在第一个孩子
一个美丽
聪颖的女儿
这个女儿
虽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真爱
但外祖母的处境
却并未因此改善
外祖父不久
又娶了一房夫人
外祖母从此
更受冷遇
实际上
过着与丈夫分居的孤单的生活
母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矛盾之中
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伤
童年的境遇对母亲后来的性格是有影响的
他爱父亲
却恨他对自己的母亲的无情
他爱自己的母亲
却又恨她不争气
他以长子真执的感情
爱着几个义母的弟妹
然而
那个半封建家庭中
扭曲了的人际关系
却在精神上深深的伤害过他
可能是由于这一切
他后来的一生中很少表现出三从四德式的温顺
却不断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独立和自由
少女时期
母亲曾经和几位表姊妹一道
在上海和北京的教会女子学校中读过书
并跟着那里的外国教员
学会了一口相当流离的英语
一九二零年
当外祖父在洋官场中受到排挤而被迫出国考察时
决定携带十六岁的母亲同行
关于这次欧洲之旅
我所之甚少
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
同时曾到大陆一些国家游历
母亲
还考入了一所
伦敦女子学校赞读
在去英国之前
母亲就已认识的当时刚刚进入清华学堂的父亲
从英国回来
他们的来往更多了
在我的祖父梁启超
和外祖父看来
这门亲事是颇为相当的
但是
两个年轻人此时已经受到过相当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熏陶
不是顺从于父位的意愿而却是
凭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亲密的友谊的
他们之间
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真爱
和对造型艺术的趣味方面有着高度的一致性
但是在其他方面
也有许多差异
父亲
喜欢动手
擅长绘画和木工
有酷爱音乐和体育
他生性幽默
做事却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母亲
富有文学家时的热情
灵感一来
兴之所致
常常可以不顾其他
有时不免受情绪的支配
我的祖母一开始就对这位性格独立不济的心态的未来儿媳
不大看得惯
而两位热恋中的年轻人
当时也不懂得照顾和体贴
以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
双关系曾经搞得十分紧张
从而使母亲又逐渐卷入了另一组家庭矛盾之中
这种局面更进一步强化了他内心那种
潜在的反抗意识
并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
有所反应
父亲在清华学堂时代
就表现出相当出众的美术才能
曾经想致力于雕塑艺术
后来
决定出国学建筑
母亲
则是在英国时就受到一位女同学的影响
早已向往于这门当时在中国学校中还没有的专业
在这方面
他和父亲可以说早就志趣相投了
一九二三年五月
正当父亲准备赴美留学的前夕
一次车祸
使他左腿骨折
这是他的出国
推迟的一年
并是他的脊椎
受到了影响终生的严重损伤
不久
母亲
也考取了办官被留学
一九二四年
他们一同来到美国
宾夕法尼亚大学
父亲入建筑系
母亲
则因该系当时不收女生而改入美术学院
但
选修的都是建筑系的课程
后来
被该系聘为辅导员
一九二五年底
外祖父在一场军阀混战中死于非命
这时正在留学的母亲精神受到了很大打击
一九二七年
父亲
或宾州大学
建筑系硕士学位
母亲
或美术学院学士学位
此后
他们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国建筑师的事务所里工作过一段
不久
父亲转入哈佛大学
研究美术史
母亲
则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
随贝克教授学舞台美术
据说
他是中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
可惜
他后来只把这作为业余爱好
没有正式从事过
舞台美术活动
母亲始终是一个戏剧爱好者
一九二四年
当印度著名诗翁
泰格尔应
祖
父和外祖父之邀
到中国访问时
母亲就曾用英语
串演过泰翁
名作齐德拉
三十年代他也曾写过独木和多木话剧
父母的留学生活
我知道的很少
一九二八年三月
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
当时我的大姑父在那里任中国总领事
母亲
不愿意穿西式的白沙婚礼服
但又没有中式礼服可穿
他便已构思舞台服装的想象力
自己涉及了一套
东方式
带头式的结婚服装
据说
曾使加拿大新闻摄影记者大感兴趣
这可以说是他后来一生所执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
幼稚的创作
婚后
他们到欧洲度蜜月
实际也是他们学习西方建筑史之后的一次见席旅行
欧洲
是母亲少女时的旧游之地
婚后的重访
使他感到亲切
后来
曾写过一篇散文
龚纳达之夜
已纪念他在这个西班牙小城中的感受
一九二八年八月
祖父
在国内为父亲联系好到沈阳东北大学创办建筑系
任教授
兼系主任
工作要求他立即到职
同时
祖父的肾病
也日渐严重
为此
父母中断了欧洲之旅
娶到西伯利亚赶回了国内
本来
祖父也为父亲
联系了在清华大学的工作
但后来却力主父亲去沈阳
他在信中说
东北那边
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
比温柔乡的清华园
强多了
但现在
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
我想
有稚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
父亲和母亲一道
在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工作
进行得很顺利
可惜
东北严寒的气候
损害了母亲的健康
一九二九年一月
祖父
在北平
不幸病逝
童年八月
我姐姐在沈阳出生
此后不久
母亲年轻时曾一度患过的肺病复发
不得不回到北京
在香山疗养
北平
香山的双亲
也许是母亲诗作的发祥之地
他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
都是在那里写成的
清静幽深的山林
同大自然的亲近
初次做母亲的快乐
特别是北平朋友们的真挚友情
尝是母心心里充满了宁静的心月和温情
也激起了他写诗的灵感
从一九三一年春天
他开始发表
自己的诗作
母亲写作新诗
开始时在一定程度上
受到过徐志摩的影响和启蒙
他同徐志摩的交往
是过去文坛上许多人都知道
却又讹传很多的一段旧事
在我和姐姐长大后
母亲
曾
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
他们的往事
母亲同学
是一九二零年在伦敦结识的
当时
徐世外祖父的年轻朋友
一位二十四岁的已婚者
在美国学过两年经济之后
转到剑桥学文学
而母亲
则是一个还未脱离
就是大家庭的十六岁的与中学生
据当年曾同徐志摩一道去过林玉的张熙若伯伯多年以后
对我们的说法
你们的妈妈当时留着两条小辫子
差一点
把我和志摩叫做叔叔
因此
当徐志摩
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突然对母亲表示清心的时候
母亲
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
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
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母亲后来说过
那时
像他这么一个在旧伦里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
竟会像有人传说的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
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母亲
当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
而且也很喜欢和钦佩这位诗人
尊重她所表露的爱情
但是
正像他自己后来分析的
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
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
可我
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不久
母亲回国
他们便分手了
等到一九二二年
徐回到国那时
母亲同父亲的关系
已经十分亲密
后来
有双双出国留学
和徐志摩更没有了直接联系
父母留学期间
徐志摩的离婚和再娶
成了当时国内文化圈子里几乎人人皆知的事
可惜
他的再婚生活
后来带给他的痛苦竟多于欢乐
一九二九年
母亲在北平与他重新相聚时
他正处在那样的心境中
而母亲
却满怀美好的崇憬
正迈向新的生活
这时的母亲
当然早已不是伦敦时代那个留小辫子的女孩
她在各方面都已成熟
徐志摩此时被母亲的感情
显然也越过了浪漫的幻想
变得沉重而深化了
徐志摩是一个真执奔放的人
他所有的老朋友都爱他
母亲
当然更珍重他的感情
尽管
母亲后来也说过
徐志摩的情曲中
有时也露出某种俗气
他并不欣赏
但是
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彼此成为知音
而且
徐
也一直是我父亲的挚友
母亲告诉过我们
徐志摩那首著名的小诗偶然
是写给他的
而另一首
你去
徐
也在信中说明是为他而写的
那是他遇难前不久的诗
从这前后两首有代表性的诗中
可以体会出
他们感情的脉络
比之一般
外面传说
却要崇高许多
一九三一年以后
母亲除诗以外
又陆续发表了一些小说
散门和剧本
很快
就受到北方文坛的注意
并成为某些文学活动中的活跃分子
从他早期作品的风格和文笔中可以看到徐志摩的某种影响
直到他晚年
这种影响还依稀
有着痕迹
但母亲
从不屑于魔仿
他自己的特色愈来与明写
母亲文学活动的另一个特点
是热心于扶植比他更年轻的新人
他参加了几个文学刊物或复刊的编辑工作
总是尽量为青年人发表作品提供机会
他还热衷于同他们交谈
鼓励他们创作他为之铺过路的青年中
有些人后来成了著名作家
比如
萧前
又比如
沈从文
关于这些
认识他的文学前辈们
大概
还能记得
母亲开始写作时
已是新月派活动的晚期
除了徐志摩外
他同新月派
其他人士的交往并不深
他初期的作品发表在新月上的也不很多
虽然他在风格上同心月派有不少相同的地方
但他却从不认为自己就是新月派
也不喜欢人家称他为
新月派诗人
徐志摩遇难后
他与其他人的来往更少
不久
这个文学派别
也就兴散了
这里还要顺带提到所谓徐志摩遗存的日籍问题
徐生前是否曾将日记教母亲保存
我从未听母亲讲起过
这里是在我们稍长后
母亲就从不在我们子弟面前
隐晦和保密
但我却知
抗战期间
当我们全家颠沛于西南诸省时
父母仅有的几件行李中
是没有这份文献的
抗战之后
我家原存放在北平天津的文物书信等
已大部分在沦陷期间丢失
少量残存中也没有此建
新中国成立初期
母亲曾自己处理过一些旧信旧稿
其中也肯定不含此建
因此
几位权威人士关于这份日记
最后去向的种种说法和猜测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实根据
特别是几年前一位先生
在文章中说
我母亲曾亲口告诉他
徐志摩的两本日记
一直由她保存着
不尽使我感到惊奇
不知这个一直
是指到什么时候
我只知道
我们从小在家里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母亲
提起这位先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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